拾骨師

01.你有洗手嗎?




我看著眼前眼前穿著打扮精緻的女人,原本畫著淡妝典雅的臉在聽到我的職業後,先是呆愣一下,表情隨著時間從疑惑變成驚恐最後來到厭惡,我看著那塗上紅色口紅的小嘴吐出一句句傷人的話語,心中漸漸對相親麻木了。


「你好。我是徐雅馨,請多指教。」
我緊張低頭搓了搓自己的手,一副不知道該如何與女性相處的樣子,讓坐在對面的女人放心一點,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後,我露出標自準的微笑自我介紹,「妳好,我叫孫祥瑞。」我們分別從椅子上起立,相互握手。

自我介紹完後,我們開始交換基本資料,像是我今年32歲,雅馨小我兩歲;我家中父母早逝,是由阿公阿嬤扶養我和妹妹長大的,而她是單親家庭下長大的孩子,因為家庭都有一些遺憾在,反倒造成我們彼此惺惺相惜。在聽到舍妹是讀文學後她臉上露出一絲不信任,試探性的問:「你妹妹她唸文學不會花很多錢嗎?」
聽到她這麼問,我心中了然也不避諱,直接說出她心中的擔憂,「舍妹跟我不一樣,她是因為興趣才讀文學,雖然我們家裡情況沒有到很好,但她靠著自己還清學貸。」我相信對於眼前的女人,我話說到這份上就好,看到她的神色趨緩,在我意料之內。
「那你的職業是什麼呢?」女人捧起水杯,輕輕抿了一口後問道。
我沒有馬上回答,也是拿起咖啡喝了一口,等到咖啡的苦與酸漸漸充滿我的口腔後我才回答:「遺骨處理師。」我頓了頓,接著補充,「也就是拾骨師。」
雅馨沒有說話,神色卻漸漸凝重起來,下一秒也不顧我感受,直接拿起一旁的手機對我職業進行查詢,我看著這個已經看了五次的場景,也不知是咖啡的苦澀還是心中的酸澀比較多。

她一開口便語出驚人:「你有洗手嗎?」我知道她查到拾骨師的工作詳情了,兩手一攤、聳聳肩回答:「我有洗。」
即使已經可以猜想到這次相親的結局,我還是靜靜看著雅馨的面龐依舊刷一下慘白。她連忙朝旁邊的衛生紙盒猛抽幾張紙巾,對我的視線不聞不顧,直至紙巾擦到破了才甘願放下。
「抱歉,但……我不是故意的。」雅馨咽了咽口水,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要太害怕,聲音卻還是止不住顫抖,她繼續說:「孫先生,我覺得我們不是那麼合適,我接下來還有事要先走了,抱、抱歉。」

我依舊坐在椅子上平靜的看著徐雅馨近傖惶而逃的身影。心中對她無理的行為沒有感受。

實際上這是我第六次相親,眼看著我已經三十多,卻還是沒有結婚,住在隔壁的熱心大姨硬是幫我找了相親對象,希望我可以讓家裡的兩寶趁著還可以帶兒孫快點讓他們抱娃。
只是事與願違,每個相親的對象,在聽到我的職業後不是像徐雅馨這樣逃跑,就是對著我貶低,甚至順帶把當媒人的大姨都抱怨上幾句。起初我還會感到憤怒或是哀怨,到了現在反而連反駁挽留都懶了。
我還坐在位置上把喝沒幾口的咖啡慢吞吞的品嚐著,手機登登登的鈴聲把我從無神拉回現實。看著來電人,我鬆了口氣,按下接聽鍵。

「哥,怎麼樣了?」電話那頭,帶有擔心的人聲傳到我耳裡,我忍不住嘆口氣。聽到我的嘆息聲,孫怡曦也明白相親再次泡湯,她語氣輕鬆安慰我:「沒事啦!世界上的女人又不是只有這些。回去敷衍一下王大姨就好。」
「哥你別太難過哈。」
我面對著空無一人的座位搖搖頭,道「王大姨也是擔心我,我會好好跟她講的。」
「倒是妳前陣子入職的公司怎麼樣……」我話還沒說完,就聽到妹妹那頭傳來一聲高亢的女聲:「孫怡曦妳怎麼又在上班時間處理私人事情?」對方還想繼續說,但下一秒電話就傳來嘟嘟嘟的提示音。

看著顯示通話一分多的手機,我意識到孫怡曦現在的情況,再次嘆氣。
重理輕文,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了。

02.狗叫聲




在台灣,土葬的人已經不多了。大概是從小跟阿公學習這門技藝,我在二十歲時就可以一人獨自出門工作,據阿嬤說我算命叫祥瑞就是天生適合做這個,不會犯沖。

阿公退休之後,我繼承阿公的名號開始在這個偏僻鄉村工作,生意說不上好,但因為特殊性,接一次工作可以獲得不錯的報酬,雖然說不上富裕,但也可以撐起現在的家庭。

而孫怡曦跟我不一樣,她命格偏陰,阿公、阿嬤從小不讓她到工作現場去,甚至在我和阿公工作完後要好好的確認後才可以跟怡曦接觸。所以我們兄妹感情談不算好,到了現在除了爾偶的關心,對對方生活中的小事基本上不太了解。我也不敢跟她有過多聯絡,怕她又重蹈覆徹小時候的事。

青少年時期的小孩,聽到我們的家業,不是看到我們就繞道而行,就是口出惡言。這讓怡曦很討厭去上學,直到高中情況才好轉一些,而她到台北唸書後也不再跟外人提起家裡的事情,回家的次數則屈指可數。

「汪汪汪!」
「汪汪汪汪!」

「孫師傅呢?叫孫師傅出來啊!」

我坐在三合院的大廳發愣,突然一聲聲的狗叫聲還有婦人急切的叫聲才回過神來。我連忙起身到門外查看,只見一位年齡大約在五歲的男孩四肢朝地,嘴中發出響亮的狗叫聲,引來許多鄰居的注意,紛紛圍在門外看熱鬧。

「黃嬸這是……?」我不解地看著男孩,眉頭緊緊皺著。
「弟弟他在他阿公撿骨完就開始這樣叫,怎麼喊都聽不到。」黃審神情緊張的手舞足蹈,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。「你快看看怎麼了啊!」

我看著不停狗吠的男孩,
「可能是他阿公的骨罈有問題。」
我語畢馬上帶著一群人到靈骨塔,根據多年工作的經驗果然發現一根不屬於人類的骨頭。

處理完這一切,弟弟才終於停下怪異行為,疲憊地在媽媽懷裡大哭,最後頂著紅腫的雙眼睡著了。

當我回到家,已經是晚上十一點,我揉了揉太陽穴,疲憊地嘆了口氣。一進門就看見阿公神情莊重地坐在主位,專門等我回家。
「你總算回來了。」
「你阿嬤快不行了。」阿公面無表情地說著,但按著椅子顫抖的手以及發紅的眼尾出賣了阿公強裝的冷靜。

我鼻頭一酸,腿微微發軟,大聲問:「什麼意思?」
阿公深吸一口氣:「剛剛阿嬤說,她看到你爸爸跟媽媽了。」阿公頓了頓:「她說她的乖兒子要接她了,叫我不要太難過,她只是先過去跟兒子還有兒媳見面。」

聽到這裡,已經看過許多生死以及白骨的我也忍不住淌下淚水,馬上跑進去臥室找阿嬤。一進門,阿嬤看到我,露出欣慰的表情,眼神混濁,口中喃喃唸道:「阿輝啊,阿母要過去了,你再等我一下好不好?」接著伸手想要摸摸我的臉,我半跪著握著阿嬤的手,語氣顫抖,「阿嬤你看看我,我不是阿爸,我是祥瑞啊!」

阿嬤像是在回憶,眼神突然變得清澈,摸了摸我的臉,「祥瑞啊,阿嬤看到你阿爸跟媽媽啊。他們要來接我了,不要哭,阿嬤好想你阿爸,讓阿嬤去找她,好不?」

我哭得泣不成聲,看著阿嬤,想到他喪子這麼多年,但還是將我和怡曦拉拔長大,用力點頭道:「好、好、好。過去要找到阿爸跟媽媽,不要亂跑。知道嗎?」

「阿嬤災啦,你不要再哭了。」啊媽伸手擦掉我的眼淚,那雙為了家庭辛苦一輩子的手,擦過我的臉龐是那麼溫柔。「記得跟怡曦講阿嬤先走了,好好照顧你們阿公,讓他不要那麼快過來。」

這晚我哭了很久,哭到阿嬤那雙溫暖的手逐漸變得冰冷也不願放開。阿公看不下去,大聲吆喝:「一個大男人,哭成這樣,夠了就夠了。」

我扶著床邊,久跪讓我眼前一陣黑暗,拿出手機撥出電話。

「喂?」我忽略帶著一絲不耐煩的聲音,不知道如何開口。最後也許是因為我沈默太久,怡曦也察覺到不對勁,認真詢問:「哥,怎麼了?發生什麼事了嗎?」

「阿嬤走了。」我閉上眼,忍耐著心痛道。

那一晚,我難得做了跟鬼有關的惡夢。

03.一份工作




撿骨是在土葬後,用時間等待屍體腐爛後再出土撿骨,時間大多在六年到十年不等。
在阿嬤去世後已經過了八年,我已經來到不惑之年,阿公也在阿嬤去世後兩年跟著走了。這個家最終只剩下我跟怡曦兩人。

今天則是阿嬤撿骨的日子。破土儀式準備開始,燒完紙錢,我大聲唸:「無禁無忌,破土大吉大利。」工人們合力挖出棺材,怡曦手舉黑傘、湊向前呼喚阿嬤,我接著上場。

我開始清點骨頭的數目,這麼多年的經驗,當見到開棺的亡者骨骸,我已經沒有任何感受;但這次卻是我的至親,我的手仍無法避免顫抖。一般來說,撿骨之後是納骨,納股又分為大甕或小甕,阿嬤是選擇程序比較複雜的大甕。比起只需直接火化的小甕,大甕還需用布料包裹住頭骨,由撿骨師或是葬儀社依照性別繪製臉部,並按照人體坐姿,依序將骨骸放入甕中。骨骸可以用黑木炭固定,但絕對不可堵塞住五官,像是指關節等易散落部位,則會用紅布包好才放入甕中,接著妥放到靈骨塔。當年黃嬸的父親也是採大甕程序,才可以去靈骨塔取出那根不屬於黃爺爺的骨頭。

程序中我除了手微微顫抖,並沒有其他異常,但腦中卻響起阿公的聲音,是當年第一次入大甕時的場景。他用著尊敬的聲音,手上的動作流暢,對著在一邊看著的我一字一句的教導。

直到最後放入靈骨塔,腦海中的聲音也沒有散去。我坐在牌位前,心裡的感覺複雜,怡曦看到我這樣也過來在我旁邊坐下。
「哥。」
「嗯。」我輕輕回了一聲,強裝的鎮定終究還是敵不過感傷,一滴淚從我眼角滑落。

多年來,我都視撿骨為一份「工作」,我也堅信在遇到親人或是朋友時我也可以泰若自如。但第一次卻是阿嬤,即使阿嬤去世這麼多年,我也沒辦法釋懷。

放在地上的手被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握住,我抬眸看向怡曦,見她也是眼眶發紅,我道:「別難過了,阿公跟阿嬤一定不喜歡看我們這樣。」
她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,「是啊,真想給阿嬤阿公看我現在的存款餘額,帶他們去吃好喝好。」

聽到她這麼說,我破涕為笑,站起身。「好了,肚子餓了嗎?」我伸出手拉怡曦,「我們去吃飯吧。」她也伸出手,借力起身。
「好。」
「我們可不能讓阿公阿嬤擔心。」我拍了拍怡曦的頭,討論起晚餐要吃什麼。

那一天的晚餐格外美味,在多年後的夜晚我也會想起。參著淚水跟期許的飯菜,是什麼味道。